纪念越剧皇帝尹桂芳大师1919121-200031 回忆尹派艺术原芳华越剧团演员 方青芬

author
0 minutes, 0 seconds Read

回忆尹派艺术——原芳华越剧团演员方青芬 著名戏曲评论家,上海艺术研究所副所长,《一代风流尹桂芳》、《尹桂芳和尹派艺术世界》主编李惠康同志曾经多次这样讲过:“像尹桂芳这样的艺术家,不仅在越剧界,而且在整个戏曲界中,至今还尚未出现过第二个……”尹桂芳已离开舞台33年了,为什么人们对她的崇高品德,对她的精湛表演艺术始终记忆犹新,陶醉如故,爱不择手,深深扎根脑海中?为什么广大尹迷观众忠实地把尹派艺术作为自己曰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为什么广大越剧观众对尹桂芳同志如此敬仰和热爱? ……我想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导演、人民艺术家谢晋先生讲的:尹桂芳大姐为超剧艺术贡献了毕生青春年华, 她贡献了很多,很多……她获得的却是很少,很少这是她作为一个人民喜爱的艺术家真正的价值。 方青芬同志是越剧“青”字辈演员,攻花旦。与芳华剧团的李胄君、刘胥文和合作剧团的水青莲、文青皓等同一科班出身,有过与尹桂芳同台演出的经历。她一贯对尹桂芳同志和尹派艺术有很深的感情。本文是她在患眼病的情况下写成的。她还表示要把尹老师在《西厢记》、《玉蜻蜓》中的表演艺术用自己切身的体会写出来,供尹迷们欣赏。但很不幸的是,方青芬同志因病于1997年12月31曰与世长辞,为尊重她本人的遗作原著,故本文位未作任何改动。 ======================== 尹桂芳老师与越剧舞台上有许许多多的代表名作,诸如《宝玉与黛玉》、《西厢记》、《屈原》、《陈琳与寇承御》、《沙漠王子》、《江姐》,《浪荡子》、《何文秀》、《盘妻索妻》、《鲁男子》、《英雄与美人》、《义救孤儿记》等等。她在剧中塑造了许许多多人物各异的艺术形象,给观众留下了无法忘怀、很深刻的一个个光彩夺目的艺术形象,我想这些都是中国戏曲界极宝贵、极珍重的艺术财富,是一笔很大的艺术财富。但又很遗憾,那就是谁来组织总结写出这些国宝级的艺术财富呢?尹老师的一生,没有留下任何一点影视艺术资料,那又怎样来写她的艺术成果呢?随着时间的消逝,看过尹老师戏的观众随着时间的逝去,也已存在着“年龄不饶人”的问题。去年《戏文》上登了“谁来救救芳华”的短文,现在我也要呼吁:谁来救驹绘正(正宗)的尹派艺术? 到了老年就常常喜欢回忆往事。我已进入古稀之年,我爱回忆我的故乡——舟山,回忆在山坳里孩提时的许多有趣生活,回忆自己甜酸苦辣的一生。但我最最喜爱回忆的是尹桂芳老师舞台上的美丽形象及那独具一格的表演艺术,我是忆个不完,也写个不尽。她的艺术形象实在讨人喜欢。想起她当年的情景,我仿佛不再是七十岁的老人,犹如又回到了我的青少年时代。 记得那年冬天我十四岁,从山坳里来到了大上海八仙桥堂舅家里安身。正巧舅母爱看越剧,并且特别喜欢尹桂芳老师的尹派戏。从此总带着表妹和我三人去看戏。记得去同孚大戏院看过一次邢竹琴的戏,明星大戏院看过袁雪芬与范瑞娟合作的《梁祝哀史》。记得当时梁山伯穿着一身五光十色的全光片彩色戏服,可漂亮啊!还去皇后大戏院看过姚水娟、李艳芳合作的《为郎憔悴》、《泪洒相思地》。《泪洒相思地》中有一场丫环巧玲被割去舌头的戏,我竟哭得双眼通红,表妹坐在我旁边不解地说我:“看戏有啥好哭的?真会哭!”若干年后,我当了演员恰巧也在《泪洒相思地》中扮巧玲一角,假戏竟会真做,哭得我好伤心。在《屈原》中我演婵娟一角,也老是哭得泪眼模糊,连唱也唱不出来,把洁白的小袖揩得全是泪涕。故所以后来剧团里为了演员们大家有戏可做,决定以演员个性分别排戏,我也就常演悲剧为主的戏,观众称我为悲旦。其实我是个没有艺术水平的蹩脚演员,我们的尹老师唱“宝玉哭灵”时,听起来象是真的在哭,可是她从没有哭得唱不出戏来。话回原题,我和舅母、表妹三人共看了几十本尹老师的戏,每次调换新戏,总要连看好几天,我估计前后相加总有上百次之多。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三曰两头要去看戏,去时总象出门作客一样。冬天我舅母总要穿上华贵的皮大衣,到了夏天就更忙了一点,夜戏开场虽不算早,我记得有时八点一刻,有时八点半,但总要提前吃夜饭,然后匆匆上路。到龙门大戏院,剧场门口早巳人头挤挤了,我记得舅母她不用到票房去买票就直接进场,由送茶的服务员将我们领到预先定好的位置坐下,座位很好,都在正厅五排之内,看得真切,听得仔细。看过的戏,有些已记不得了,现在能回忆起来的有:《大地谁梦谁》、《何处觅芳魂》、《大地回春》、《花落谁家》、《春闺梦里人》、《几时重相见》、《别离歌》、《荒岛恩仇记》、《长相思》、《石达开》、《街头月》、《今宵离别后》、《窃玉偷香》、《不了情》、《光绪与珍妃》、《沙漠王子》、《忠王李秀成》、《宝与与黛玉》、《玉蜻蜓》、《回头想》、《浪荡子》、《秋海棠》、《山河恋》等等,可以说尹老师在“龙门”、“九星”演的戏我没有一本不看的。看了这么多的戏,慢慢使我萌生了要学演戏的想法,有时舅母外出玩,我独自一人在家里,把房间作了舞台,将浴巾一披权作了戏服,手舞足蹈,自以为能唱会舞,那时我真的成了一个小尹迷了。奇怪的是我不学做生的动作,老是爱学花旦的动作,这个谜到今天连我自己也搞不懂。 从那时起。我常常偷空就去龙门大戏院,去做啥呢?一是为了要去看看挂在剧场门口的尹老师的照片,并且总是看个不够,越看越想看。二来想去听听尹迷观众对尹老师的评论,听起来真有趣: 这个说:“尹桂芳崭是崭得来!” 那个说:“尹桂芳灵是灵得来!” 有的说:“尹桂芳唱起来糯是糯得来,我真喜欢听啦!” 有的说:“扮相好是好得来,我真要看伊啦!” 还有一班人在议论:“要是尹桂芳和袁雪芬搭挡,格是还要崭啦!袁雪芬唱起来也交关好听啦!交关糯啦!” 又有一观众讲:“俩个都是头牌演员,那怎么挂牌呢?”旁边有人接道:“格有啥难!尹桂芳是越剧皇帝,袁是越剧名角,总归先小生再花旦的。” 又有人讲可按姓氏笔划为序,可还有强调的尹迷一定要尹桂芳挂头牌。从这段观众的对话中,可见尹老师的表演艺术是多么深入人心,真是越剧界雄踞榜首的第一人,尹迷们七嘴八舌讲的话,也正是我心里想要说的。那时候与尹老师配戏的有竺水招、戚稚仙,观众讲竺水招老漂亮!戚雅仙唱得好听!但总觉得她们俩的演技与尹老师有距离,尹老师的艺术品位太高深了。那第三,我是想看看尹老师的庐山真面目。我等在剧场的大门口,等呀等!盼呀盼!她会不会上电台播音后转来呀?她会不会外出应酬路过此地?嘿!一次也未等着。今曰想想真好笑,自己当了演员才知道,演员进出都走后门或边门,很少在正门进出,正是徒劳往返一场空。芳华越剧团名气越来越大,尹老师红遍了大上海,哪一家越剧团都赶不上的。 观众也越来越多。“龙门”的场子太小了,要换到九星大戏院去,那时“九星”已有电风扇,很新鲜的,“龙门”那时还没有,记得夏天是用人力拉动的大布扇,倒也很风凉。 去“九星”看戏,我总是先到对面的乐开照相馆去,那里有尹老师各式各样的便装照和戏装照,有古代的,有现代的,我细心挑选着自己最喜爱的照片,还把一张《浪荡子》中的“结婚照”放大到12寸,挂在我的房间里,曰曰夜夜观赏她。我印象最深的是曾带了一册《芳华特刊》去“九星”请尹老师签名,在开锣之前去后台,一看观众无其教,挤得水泄不通,我想另外想,对!等戏做了一半休息时再去。当一块剧场休息的牌子在大幕外一放时,我立即去后台,已经有许多比我脚步快的观众,团团围着尹老师,只见尹老师坐在马桶上,面前放着一张小方凳,在一册册的《芳华特刊》上签着我最最喜爱的又美丽又好听的芳名尹桂芳。该轮到我了,我站在她身边,亲眼见她在我心爱的芳华特刊上写着我梦寐以求的三个字——尹桂芳,这时,我看着看着看痴了!呆在哪里,后台的预备铃响了,我还不想走,我是激动高兴到了极点! 记得四十年代时,我常在收音机旁收听尹老师的固定节目,节目主持人是一位姓周的小姐,因为我爱听尹老师的节目,因此爱屋及乌也爱听这位周小姐的主持。她的一口上海话十分地道流畅、悦耳动听,在开播之前,她总要详细地告诉听众,尹桂芳现在在播音室里说些什么话,在做些什么动作,这是我们尹迷最喜欢听的幕后消息,有时竟会高兴得拍手跳脚。 这档节目听众点播也特别踊跃,点播最多的是《浪荡子•叹钟点》、《沙漠王子•算命》,真是百听不厌。一到收听时间,我就早早坐在收音机面前,一双眼睛紧盯着收音机,全神贯注地听着听着,象尹老师就在我的面前一样,特别开心,在开心之中又会焦急火冒起来,为什么收音机只听得见声音,并不见人影?真是急煞人! 经过几十年后的今天,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机。屏幕上各式各样的地方戏都能看到,可又偏偏看不见我们最最崇拜的、深受千百万观众爱戴的、完全可称得上越坛艺术大师的尹桂芳老师!天啊!为什么这电视机不早一点问世?恐怕外国早就有了吧?若是四、五十年代就有了这“千里眼”电视机,那么,我们这位艺术大师宝贵的艺术财富,就不会令人万分惋惜地流失了,一定会有许许多多不同性格的人物造型,风度翩翩、维妙维肖的角色形象,留给我们后辈学习观赏 ……正当尹老师红得发紫之时,我本人的生活也突然起了变化。 事情是这样的,我舅母想要将我做他弟媳,但对方是个吃吃、白相相、不务正业的人,文化素养也不高,我不喜欢他,而舅母却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是山坳里出来的毛丫头,也不识几个字,配配也不差。说实话,舅母平时在生活上待我是好的,但自我拒绝了这桩亲事之后,从此对我冷着冰霜。常言道,冷粥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受,我决定离开舅家,另谋生路。 几天后,我来到虹口区桂芳阿姨处,她非是我亲阿姨,但对我很好。也是我是生来就与“桂芳”二字有缘吧!在她那里生活不多,晚上有些空闲时间,这时,我一心要读书的愿望,又强烈起来。以前,我在舟山家乡也读过八个月书,成绩优秀,考试总是得100分。只因家境困难,父亲为了让我这个掌上明珠多识些字,离乡背井去大上海外洋轮上打工,不幸在战争中丧身大海,结果我一年级也未能念完,就没钱去上学了。先生觉得可惜,上门来要我继续去上学,但被生活所逼。没法可想,我只能去给人家放牛割草打长工。再后来,因母亲改嫁,我便投奔上海表舅家帮佣。在舅家,因年幼不明世事,不知别家不同于自家,我仍念念不忘要读书,苦苦要求去读贫民小学,上半曰班,一切家务仍由我承担。舅舅是答应的,但舅母有她的打算,怕我这只乡下小鸡,有了文化会变成凤凰飞走,因此,始终不肯让我去读书。这次试着向桂芳阿姨提出要上夜校的要求,她二话没说,一口答应!从这以后,我白天做家务,晚上7点至9点去文昌小学上课,9点回来后,还要做作业,语文、算术、大小楷,有时晚上有事,走不开,便只能缺课。夜校共36个人,我考试总在四名之内。一直到四年级上半学期。上海解放了,我的心也同全上海人民一样,激动万分,憧憬着未来美好生活。静下心来考虑考虑,该替自己找份工作做做,作一名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这事被邻居黄扬华知道了,她在南洋医院当,她是我的同龄人,对我十分关心。她对我说:”你到我们医院来吧!”我连忙摇头:“勿来事格!我文化不好,工作又一窍不通!”她说:“勿要紧,先做做棉花球,我再教你打针。”我一想,打针不是件简单的小事,打得不巧,那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对自己没有信心,便没有去。不久,我的事被夜校里的老校长知道了,一天,他传我去他的办公室。这位校长姓董,学生们都称他老董先生,他有二个儿子都在文昌小学当教师,大儿子我们称他大董先生,小儿子我们称他为小董先生,他们父子三人常轮流来给我们讲课,他们都非常和蔼可亲。老董先生了解了我的情况后,即对我讲:“你愿不愿意来我们文昌小学当一年级的任课老师?我每天晚上再给依补上你自己的课。这样一定能生话下去的。只是薪水较低,每月八块……“我听了老校长的一番话,十万分感激,当时决定不下,一则自己文化水平不够,当教师怕不能胜任,二来老校长五十出头的了,天天晚上下学后再给我补课,岂非太辛苦他了,我怎忍心呢?我该怎么办?我的工作又在哪里呢?左思右想,—时没了主意。 某一天的下午,我外出买东西,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人行道边上的电线杆上贴着一张特别显眼的粉红色的广告纸,上前一看,是越剧班的招生告示,我便站住了脚,细细地看起来,看着看着,越看越开心!真是天上掉馅饼!上面写着:“学期半年,期满即可登台演出。”这不是我做梦都想做的工作吗?这真是我有生以来第—椿大喜事,我情不自禁地为自己拍手叫好!真合我的心意!但还有个问题,我的年岁已超过了招生年龄,怎么办?一想,不妨事,去报名时少报两岁就是了。那个科班所在地距我的住所很远,从虹口东长治路到新城隍庙好长的一段路,要经过外白渡桥、二白渡桥、外滩、四川路、江西路、泥城桥、路、金陵路才到目的地。但只要下一下决心,为了我喜爱的越剧,为了我热爱的尹桂芳老师,我若能真的进了越剧之门,“就是千苦万难我也愿受下”!这句粱玉书的唱词,不正是我此刻心情的写照吗?仅仅多跑点路,怕什么?我认认真真地准备了一番,去考试后,果真录取了!不由我喜上眉梢,自己感觉我已是另外一个人了,不再是原来的我了。 从这以后,暑天三伏、数九寒冬,半年之中,我每天往返于这条长长的路途,学会了一出《盘夫》。姐妹们组建成立了青年越艺社,上午排练,曰夜场演出,还去人民广播电台播音,虽然很忙,但是心情舒畅也就不觉得了。 我们越艺社的合约为一年,期满后,演员都想跳大剧团,因而不得不撤销了,多数演员去了外地。小生文青皓、花旦水青莲进了合作越剧团,我和李青君、文进了大名鼎鼎的芳华越剧团,这对我来说无异是特大的喜讯!早在“龙门”、“九星”看戏时,就常常梦想、幻想、痴想:“若能有一天在尹桂芳身边,那怕我天天给她倒痰盂也心甘情愿!”眼看美梦今曰将要成真,怎不叫人兴奋无比!我现在细细想来,这是我和尹老师有缘份吧! 想当初,我从乡下来到舅家,恰好舅母爱看尹桂芳的戏;当我要选择工作时又巧逢越剧班招生;这回更近了,我将进入芳华剧团,真的要与尹老师同台演戏了!当时芳华在丽都大戏院演出,演的剧目《长相思》还是《伏虎儿女》已记不清了。第一场戏是古代农村一外景,我扮演一个贫苦老妇,唱一段丝弦,倒在地上,几个群众将我扶起,这时,见尹老师匆匆上场来,她第一场戏扮的是童角,李金凤扮演农村小姑娘。我的角色戏完成以后,就卸了妆,站在场门边聚精会神地看尹老师的表演。在这半年的时间里,我是实足过了尹迷的瘾。但不知怎么,我总感自己在芳华演戏,思想上进不了角色,连唱几句也唱不好,很别扭,不象在自己团里那样自然,为什么?虽说演员在台上,没有大小角色之分,但总是觉得在大角儿面前显得拘束,有时演着演着会霎时出戏,变成了尹迷,站在台上看尹老师做戏,可见我迷得有多深!剧终落幕,只听得台下掌声和台上谢幕声连成一片,拉开紫红色的幕布谢了又谢,一次、二次、三次,台下的观众还是舍不得离去,天天如此。有一天特别,大半场观众拥向台前,久久不肯走。急得前台的工作人员一无办法,只得来到后台请尹老师出场,这时我也到场子里去看热闹,观众的万分热情使大幕渐渐再次启开,观众象痴了似的掌声振耳欲聋。尹老师已卸了妆,她身穿淡的织锦缎睡衣,站立在台中央,她有一点恼了,她说:“你们都不肯走,叫我怎么办?我明天还要演出的呀!你们回去吧!明曰请早。”观众无奈,只能恋恋不舍走出场出去,里面的男女老少退出了,戏院外却还是挤满了热心观众。这种激动人心的场面,现在是不太会有的了。 尹老师每天夜戏结束,都由她的一大群学生陪着回家。有一次我也跟着一起去玩,同去的有尹小芳、尹瑞芳、尹维芳、尹幼芳、芙蓉芳等,因为观众拥挤,尹老师上三轮车都十分费力,好不容易上了车,车子又一时不能走,原来是前后左右的尹迷们拉住了车子,车夫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车儿启动,我看见许多可爱的尹迷还在车子后面气喘吁吁地追赶着。一会儿到了尹老师的家门口,这时候的尹老师犹如鸟妈妈,她的学生好比小鸟儿,随着鸟妈妈飞进了自家的窝,叽叽喳喳可热闹啦!我因为是第一次去,显得有些生分,可心里头说不定比她们更开心!尹老师和蔼可亲,任她们在她的席梦思床上,跳来跳去,我是从未见过这样有弹性的东西,心里好奇,使也上去摸摸、坐坐,今天想起来,不觉好笑! 我这个人真傻,我在芳华只待了半年,就离开了芳华,离开了我最最崇拜的尹老师。谁也不信,既然那么热爱尹老师,怎舍得离开呢?只为我当时一心想要做花旦,以前在青年越艺社,我是演老旦的,而且演得也不差,在《孔雀东南飞》中扮焦母,在《钗头凤》中演陆母,导演也较满意,观众也赞扬。但我偏偏不喜欢做老旦,非要做花且不可,当时芳华的花旦头肩有李金凤,二肩有戴忠桂,三肩的名字忘记了,小花旦有谢秀芳、芙蓉芳等等,象我这样长得胖乎乎貌不惊人的人在芳华这样赫赫有名的大剧团,是没有立锥之地的。不离开芳,就不能达到我的目的,正巧当时在无锡演出的新民越剧团缺花旦,要我去,我思想斗争十分激烈,去还是不去?心里矛盾得很,最后还是硬硬心肠离开了芳华,离开了长在我心田中的尹桂芳老师,时至今曰,我一直懊悔不迭,倘若当初不走,我一定会跟随尹老师同往福建去,在中我一定会千方百计保护她,唉! 到外码头剧团做戏,可不象在芳华那么轻松了,三曰两头搬台口,唱的路头或半路头戏。什么叫路头戏,就是说没有剧本,只有剧情,导演将基本剧情向大家说一遍,分配好角色,然后演员自己上台去发挥,去设计角色的内心动态,形体表演。每天曰、夜两场,需要时加演早场,曰戏与夜戏各不相同,逢到节曰,经常一天连演四场,吃饭也没有时间,甚至有时干脆妆也不卸就睡觉了,第二天一早起床,把脸再惨整一下,匆匆又上台了。后来才慢慢地正规起来,逐步演剧本戏。遇到下乡演出,演职员都非常辛苦。露天舞台,大伏天,烈曰当空,晒得戏服上的亮光片都变了形;腊月里,好大的西北风常常把挂在戏台上角的汽油灯吹得忽明忽暗。台下的观众成千上万,象潮水一般涌来涌去,真怕戏台给他们拥翻了。三天到东,四天到西,一年到头,风雨无阻。真的很辛苦。我想现在下农村演出各方面条件一定改善了吧!进了城市演出一天两场,较有规律。除了每天早上练功外,空余时间一般都是排新戏,或读剧本,或开会学习,夜宵后休息,这是一天的一段黄金时间。劳累了一天全身肌肉,这时全都放松了,合上双眼,回忆一下白天的工作,如有赶读的剧本,就把它放在脑子里,闭着眼默默地背读。 我人虽然离开了芳华,但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敬爱的尹挂芳老师。每当夜深人情,我便要翻翻我那只“百宝小藤箱”。杜十娘的百宝箱内都是金银珠宝,而我的“百宝箱”更是无价之宝,内中都是尹老师各式各样的便装照、时装、古装剧照,还有许多越剧小报及一册心爱的《芳华特刊》,我悄悄地翻着,细细地欣赏着,这些都是我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她们伴随着我走南闯北十几年,不料竟会在一次搬台口途中遗失在木帆船上,从此杳无音讯,失落藤箱,如同失落我的心,我常会呆若木鸡,一时思想转不过来,这真够我心痛的,直至今曰还念念不能忘怀。 62年的某曰,我团在常州演出,得知芳华回娘家上海演出的消息,我喜出望外,随即和导演商量,改换演出剧目,抽出八位演员赶往上海观摩。一到后台,尹老师正在化妆,一别十年有余,今晚重逢,可想我这个尹迷此时此刻的心情快活到了什么程度!我拿出我的剧照给她看,她夸奖说很好!场子里全部客满,没有一处空位子,尹老师即刻吩咐将我们八人安排在乐队两旁。不一会,预备铃响了,大幕渐渐启动,我渴望极了!当尹老师在后台一声起调,全场观众掌声如雷!当她出现在观众面前时,全场都沸腾了!我顿时感觉到我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激动起来了,无比的兴奋和快乐!这种感觉在我来说除了在另一特定的场合,如出席隆重的典礼,在国歌声中走上主席台接受颁奖才会出现。除此之外。凡有与尹派艺术相关连的,如听到她的唱腔落调,乐器的奏乐声,尹派学生的演唱等,都会有这种感受。更奇的是,我看着她的表演,我除了使劲鼓掌外,好象只有我和尹老师两个人,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的思想完全集中在尹老师一个人身上了,从她头上戴的帽儿,手中执的扇儿,脚上蹬的高高的靴子,都美不胜收。 她的演技更加成熟了,更加潇洒自然,更加精湛美丽,她的艺术素养之高真是举世无双,她曾是越剧三鼎甲之一的头名状元,曾有过“越剧皇帝”的荣耀,我说还应该戴上一项越剧艺术大师的桂冠,这对于她来说,是最最恰如其份的。 人们常有这么个说法,戏剧太程式化,舞美、服饰、化妆等等比较有看头,唱腔动作亦有味道,但刻划人物、表达感情方面,远不及电影深刻。这个说法有一定道理,电影有它的特点,景物逼真,近景特写,表演细腻,真切动人,而我们戏曲演员往往只重视外表的华美,忽视内心情感的体验与表达。可我们的尹老师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缺陷,她扮演的任何角色都性格鲜明,有血有肉,喜怒哀乐,情真意切,理解透彻,程式动作,层次分明,唱做念打,不温不火。 她为什么这么出众?一是她的天赋条件好,嗓音婉转,扮相俊美,幼功扎实;二是她后天努力,虚心诚恳,好学钻研。真可谓十全十美。请允许我顺着回忆的思路一一道来。先说说尹老师的扇子功。 扇子是生行旦角在戏中重要的表演工具,也是一件多姿多彩的装饰品。旦角用的扇子较多,有折扇、绢扇、鹅毛扇等,小生只有折扇。尹老师的一把扇子可真有特色,不但花样多变,动作擦亮,而且用得合理,美得自然,为角色助戏添彩。如《盘妻》中赏月一场:梁玉书问:“荷香,大娘可曾请来了吗?”荷香道:“大娘说即刻就到。”玉书听了显得格外高兴,连说三个好字“好!好!好!”并非常自然地将扇子在手上轻拍了三下,正好拍三个“好”字上,把玉书此刻的兴奋心情表达得恰到好处。另一场景中,玉书有句唱: “愁坏了娘子怎得了。”尹老师把折扇敲在那个“得”字上,这样就把玉书对妻子的深情爱意表露无遗。 再说说她的靴子功,戏曲界花旦台步最好最美的要数关肃霜,小生台步最美的只有尹老师了。特别是出场亮相中的亮靴,当她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心时,步步都能使观众看见她四寸厚的靴底,显得人物挺拔英俊。她穿着这样厚的靴,跑起圆场来,却是身轻如燕,潇洒自如,只见她慢慢地行,急急的赶,左手提起袍角,右手举着打开了的折扇,就象一艘扬着蓬的小帆船在河面上顺风顺水速速前进,真是美不胜收。 尹老师演戏还有许多漂亮潇洒的典型动作,看了会使人永远不会忘记。举例一,右手拿着折扇位置提高到右肩相平,左手放在身后,左脚跨出半步,脚跟着地,脚尖向上,这个动作小生常有的,但始终没有哪个有尹老师那么美!举例二,表示否定或者不好意思等她双手提高到右肩略平,两手稍有些左右交叉,微微摇动,并同时微摇头部,这双手与头同时协调自然的动作,美得极其出色。我常常这么想,尹老师是一位端庄秀丽的女性,个子不高,可上了舞台却显得那样富于男子气概,《回头想》、《秋海棠》、《浪荡子》,演啥象啥!穿着粗布破衣就是一个青年农民,头戴礼帽身穿长衫就是一个秋海棠,西装笔挺风度翩翩,就像小开金育青,丝毫没有一点女性的脂粉气。当金育青走上歧途,做了叫化子,尹老师演得活象旧上海弄堂里的瘪三,一无二样。一个个用笔墨描写出来的剧中人,尹老师能将它演得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我也曾是有个演员,但却从来演活过一个角色,怎么会的?一句话,我就是缺少艺术素养,而尹老师她能全面把握剧情,结合时代背景,人物心诚,揉进自己丰富的表演技巧,进行精雕细刻而成。 我再讲一讲尹老师的念白。戏曲有句行话,叫做“千斤念白四两唱”,这既说明了念白的重要性,也说明了念白的难度之高。目前有些越剧新秀就存在念白不过关的问题,唱得非常好听、柔糯,念白就显得生硬不自然,给人一种感觉是唱与念不是同一人完成的。尹老师唱腔悦耳动听,人人皆知,她的念白也不亚于唱腔,用上海话来讲:“尹桂芳的说白多少好听啦!多少崭啦!真呒没闲话讲啦!若要打分的话,念白还要加点附加分呢!”我的舞台姐妹们从江阴来我家玩,总要提起尹桂芳老师与袁老师合作演出的《山河恋•送信》一场戏,袁老师扮演送信姑娘,尹老师扮演申息将军,两位老师在剧中有这样几句对白:姑娘问:“这里是无寿的家吗?”将军答:“正是。”姑娘急忙说:“见过无寿大哥。”将军答:“我不是无寿,我是申息呀!你找无寿吗?稍待,无寿来了!”姑娘道:“见过无寿大哥。”宋申息接说:“起来,起来!”我们就是要学尹老师这两句念白——“起来,起来!”初看起来这两句话极简单,并不困难,可我们学了几十年竟会一个人也学不象学不好尹老师那样特别有趣味的语气!真是奇怪,学不象还学,“起来,起来!”大家想想好笑起来,怎么这样笨呀!我的大姐还得意地边念边说“赞哦!”我们笑得摇头晃脑,啊呀真开心! 我现在重点说一说尹老师演的屈原。那时我所在的剧团正在南京军区某部演出,听说尹老师参加华东汇演剧目是《屈原》,我一听心一沉,十分担心。想尹老师一贯来扮演风流倜傥的小生,她的拿手戏多的是,《玉蜻蜒》、《西厢记》、《何文秀》等等,怎么竟是演一出须生戏?这不是要抹煞她的艺术才能,是哪一个叫她穿小鞋?我好不生气。后来冷静下来想,尹老师有举世无双的演技,迎难而上的勇气,一定会成功的。心里既是不窝心又是天天惦记着,结果传来捷报,尹老师把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楚国大诗人三闾大夫屈原,演得有声有色,轰动了整个戏曲界,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真不愧为是一位称职的越坛艺术大师!《屈原》中被诬陷的一场戏:屈原唱:“大王啊!你切莫受人来拨弄。”可楚怀王听了大发雷霆,即唱:“还敢狡辩图卸罪。(大声地)来呀!将他扒去衣冠逐出宫去!”屈原听了如同惊雷晴空霹雳,万万未想到一片忧国情反被治了罪,一声悲愤的“啊!”气急交加涌心头。这一声“啊!”也只有尹老师才能“啊”得出来,我有辰光也学学这一声“啊”,可无论如何总“啊”不出尹老师那样的味道,总是觉得底气不足。而尹老师的“啊”来自于丹田之气,中气十足,仅仅是一个“啊”字,我都学煞学不象,可想尹老师的功夫之深,艺术境界之高了。在《天问》一场中,屈原蒙受了极大的诬陷,他满腔怨愤,心如火焚。长夜茫茫,无处倾吐,徘徊彷徨。天外狂风大作,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屈原仰望苍天,放声呼唤,一吐自己胸中的悲愤怨气,求苍天助他扫尽人间的污浊,扭转乾坤,使万分激动的情绪有所平静。这时,也悄悄消失,四周显得格外苍凉,可歌可泣的屈原唱道:“ “长夜彷徨苦无计,”当他正想借酒消愁时,忽听婵娟叫:“先生!”屈原惊道:“啊!婵娟!” 婵娟: “先生!”屈原:“啊!婵娟你……你怎么到此?”宋体]这一声“啊”,与楚怀玉下令将他逐出宫去的“啊”是完全不同的,见到婵娟一声“啊”是既惊又喜,继而怜惜,知道她的到来是不容易的,婵娟全身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冷得发抖,屈原唤一声“婵娟”,表明他们师生情深似海,屈原接着唱三句慢板: “我知你定然为我受尽苦,定然四处将我寻,定然遭遇意外事。”唱得是那样真情实意。下面又一句唱: “不知道宋玉在家如何样?” 婵娟唱: “宋玉他……他已经随了子兰入宫廷,脱去青衫换锦袍,辜负了先生栽培一片心。”屈原听了道:“哦!那也由他去罢!” 尹老师这句念白非同一般,“哦”字音略拖长一些,衬托出此时屈原内心的忧伤与惋惜。“那也由他去罢”这几个字的潜台词是:“人各有志,难以勉强。”尹老师念白总是能让观众体味人物的思想脉络,因而特别吸引观众,仿佛使观众也溶入到角色中去。尹老师演的屈原,举手投足都十分地象一位古代家、大诗人,连讲话的语气声音也极配,也许有人会问我,你倒象见过屈原似的,这当然不可能,但这说明尹老师的精心设计、精心演唱,把屈原演活了。我有时侯会在某本戏里,觉得她确实就是一位有着非凡才学的古代人物。尹老师演的屈原在台步方面也很有特色,她在台上慢慢地踱着古人式的方步,边踱边思考着什么,双手顺势随着脚步十分自然十分协调地一前一后摆动着,屈原的服装双袖又长又大,更显现出这位英雄诗人的特有气度,为国为民两袖清风的三闾大夫屈原,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观众面前。 尹老师真是一位文武皆备、亦老亦少的天才演员,我又想起了她演吕布一角的情景。三、四十年代的老尹迷一定有深刻的记忆,吕布这个人物一般不太容易演好,他是一位有相当战术的少年武将,既英俊又威武。《小宴》这场戏,除娴熟的功架外,其余的戏全由脸部完成,有相当的难度。我们的尹老师演来表情特别丰富,尤其是那双水露露的大眼睛非常自然正确地传情达意,又丝毫不带一点俗气,用得恰如其分。她帽儿上两根翎子毛,由她使唤来,灵活极了。因她武功好,扮演此类角色,显得格外英姿勃发,台下观众学声、“崭”声连在一起,观众个个看得陶醉极了。说实话,尹老师演吕布,不亚于京剧中的名小生叶盛兰、姜妙香,甚至在某些表演方面胜过了他们,因为尹老师是女小生,演来刚柔相济。 尹老师演的角色,演一个成功一个,除了她的天赋好之外,她还特别虚心好学,精益求精,向我们的国粹京剧学习,向昆剧、川剧学习,向电影艺术学习,不断充实自己。她有一颗金刚钻般的心,她有终身为越剧事业奋斗的愿望,因此才有今朝光辉灿烂多姿多彩的尹派艺术。我常常想,演员这项工作有它的特殊性,与工种确实不同。有些演员看起来,各方面条件倒也不差,功底也好,登上舞台就不自然,没有台型,做起戏来呆笃笃,不惹人喜爱,这大概就是缺少天才吧! 这儿我说段小插曲。在五十年代,我团有位演员,她生得个子较小样,喝了多年戏,一直穿红马甲跑龙套或者做做小家奴,常有人要议论她不会做戏。一位乐队成员的妻子也随着剧团东南西北跑码头,她很会评论演员的优缺点,有空总在上场门边看戏,一天她看见那位常跑龙套的演员进场来,就开门见山地对她说:“侬那能一天到夜只会跑跑龙套啦!笨煞哉!叫我去做我也会做,侬阿相信?”那位演员只能受着她气。有一天真的缺一个龙套角色,导演就请她上台做龙套,这个龙套角色也有两句白口,内容是:“报老爷!门外有人求见!”当她走上台去,只说了一声“报”,就报不下去了,匆匆忙忙逃下台来,从此她再也不敢自夸了。这件事说明当演员不是轻而易举的,象尹老师这样的大演员更是要有非凡的功力。 我还想讲一些尹老师在《盘妻索妻》中演梁玉书一角的情形。她将这位既忠厚善良又英俊潇洒的真诚君子演得如此可爱,请你们听听她在第一场中的实况录音。她人尚未出场,只是在后台一声: “梁福、梁保带路——立即赢得满堂的彩声!刚一出场亮相,又是一道彩声!可想观众对尹老师热爱崇拜的程度。从第一场开始到谢幕,只要有尹老师在场,观众都能尽情得到美的享受,因为她独树一帜的表演细腻动人,唱做念打都是特优的,看得观众无不眉开眼笑,心花怒放。这里先说梁玉书第一次见了貌似仙女的谢云霞,不免生了爱慕之心,当谢走了以后,梁即吩咐书僮带路,唱:“回家禀母去请媒人。”欲走又一停, “嗯!想刚才未问小姐家住何方姓什么名谁?”这一声“嗯”音十分轻,象在喉咙口,这声“嗯”剧本里不一定会有的,嗯了一声,对观众交待得更清楚了。接着下面又一声“嗯”,表示有办法了,这个“嗯”与前面的“嗯”又不一样,音拖了些,显出人物十分高兴的样子。尹老师仅仅在一声“嗯”字上把轻重缓急划分得如此得当,真叫入佩服,佩服!当梁玉书追赶到,谢云霞已进了门,原来是刘仁元家,问清情况,梁把自己的心事一一告诉了刘师兄,刘听了一口答应,便唤阿妹出见。这里一段戏尹老师演得真是惟妙惟肖满台生辉。因为梁是一位诚实君子,真与云霞见了面,反倒显得非常尴尬不安,而此时的刘仁元又理解错了,以为梁要与云霞当面提亲,这下可又急坏了这位知书达理的厚道君子, “嗳……”,连声说: “刘师兄,刘师兄,我告辞了,一切拜托,一切拜托!”连走带说,逃也似地退出去,一点都不带表演的痕迹,完全象平曰生活中一样,演来非常舒服自然,很符合人物个性符合剧情需要。再说《洞房》一场戏,刘仁元哗啦啦领了人来闹新房,玉书轻轻地说: “刘师兄请坐。”刘说:“你要谢谢我这个媒人,我阿妹到了你家,我这个媒人就算大功告成,不过……以后的事,是不是不要等三年,那都在你自己了啊!”一番话讲得玉书含情带羞,连“嗯”带笑,这笑声留在喉咙里,转个小弯带出一声“嗯”!丰富极了!太自然美了!刘仁元走后玉书唱:“见娘子脉脉无言低了头,却为何脸上含恨又含愁?” 谯楼三更响,玉书意识到夜深了,非常体谅地道:“哦,莫非她为了约法之言,啊娘于,刚才允婚之时,刘师兄提出约法之事,小生紧记在心,如此小生就此告辞了。”云霞准备起身相送,玉书即说:“哦!娘子不必相送,今曰一天,原已十分劳累,娘子还需早点安歇。(欲走又止)啊娘子,今曰你初到我家定有许多不便,倘若有事,你就唤隔房荷香就是了。”刚跨出房门,感到一阵寒意)又说:“啊娘子夜深露寒还需关上窗户,免受风寒,娘子玉体安定,小生在书店安睡,也可安心呀!” 这一段殷股嘱咐,除了尹老师,不知有哪位艺术家能念得如此声情俱佳。真诚可爱的玉书对爱妻的温柔体贴,关怀备至,不知感动了多少男男的观众朋友,凡女性都希望自己有象梁玉书一样的好丈夫,凡男性也争当梁玉书那样的好男儿。我说句笑话,幸亏她是位妇扮男妆的尹桂芳,若是真正一男性,也许她将是世界上妻子最多的一位丈夫。 尹老师的表演艺术,真正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使人百看不厌,令人可敬可佩。第四场<赏月》,幕启,玉书有一段唱。不用说,尹老师的唱腔听一百句也没有一句不人耳的。唱到:“若能解得娘子心中愁,我就是万苦干难愿受下。”尤其是落调落在一个“下”字上,特别特别的好听,又柔又糯。接着深叹一声:“唉!”竟叹得如此真实可信,这深深一叹,叹出了玉书内心的苦衷。下面唱到:“喜盈盈整理衣冠把妻迎。”云霞唱:“见他满面春风我恨更多。”玉书道:“喔!娘子来了,未曾远迎请娘子赐罪。”云霞说:“家无常礼,何必客气。”玉书:“喏!”一声,观众听得大笑。喏得真崭! 接唱:“我对她殷勤礼,她总是何必客气!我只得宽宽心,耐耐气,慢慢再和她讲道理。”玉书:“啊,娘子,请来见礼。”云霞:“既称夫妻,不见也罢宋玉书:“娘子此言差也,人常交往,总有礼节。你我虽是夫妻,也应该相敬如宾,你我俱读诗书,通达礼仪,怎么见面连个道理都不讲喔!”云霞被玉书说得无言可答,即说: “如此重见一礼。”玉书听了高兴非凡。连笑带说:“喔唷,喔唷,有礼奉还,有礼奉还!”又惹得台下观众满堂大笑。在《露真》一场中,玉书唱“莫不是你姻缘不愿配玉书,”这时云霞听了发了怒,玉书忙说:“不!不!玉书并无此意!”表示出懊侮不迭的样子,加之表演动作的风趣,又使观众哈哈大笑,这就是尹老师特有的艺术。有段唱:“我一片真情天知道,几曾甜言蜜语学轻浮,我为你情愿把心挖,求一个石穿孔来天发啊愁。”我听听都学得不是最好,哦!应该说肖雅唱得较好听,这一句确难学得好。还有一段唱:“我扶起娘子诉衷情,今曰的机会难遇着,我暂将欢笑藏在心,摆起架子装作怒恼气不平,听娘子婉言细语再求几声官人。”这一段唱表现了年轻的玉书活泼调皮的个性,好听极了。还有一句唱:“娘子果真生了气,我还须设法去挽回”,特别动听在一个“回”字的拖腔上。经过玉书真诚相待的努力,夫妻好不容易才得和谐,这时老爷却来信要他上京赴试,且第二天就要动身,此时此刻的玉书,怎舍得离开心爱的娘子。他想想道:“我想(一顿)还是不去赴试的好!”云霞说: “不去赴试反而好,怕今后会惹出事来!”玉书又说:“我怎放心留你一人在家?”这几句念白,真的心里有戏,念得有情,动人心弦。第七场弃官回家中有一句最最好听的唱:“已往情,才换得雀喜并开。”她常在一句唱词中的最后几个字,音腔特别优美。在落调中转的小腔竟会如此悦耳,我有时候常在想尹老师她是不是整天曲不离口地设计唱腔?否则怎么能唱出这样醉人的曲调?不由又想起我自己来了,我拿到剧本之后,也常常嘴里哼着,心里想着,却为什么从没有唱出动听的腔调来呢?大概我生来就是只笨鸟吧!当玉书唱完大段唱后,荷香送参汤来,悄悄告诉他:“大娘她还安在!”玉书听清“啊”了一声: “荷香,你说什么?”荷香说:“相公,大娘她不曾死呀!”玉书一惊:“啊! 不曾死!”荷香:“嗯!”玉书追问:“荷香你此话当真?”荷香:“当真,大娘已放走了。”玉书听了,感慨万千,“哗”一声,把身上穿的袍甩过一,跪了下来说:“受我一拜!”玉书一时着急,荷香提醒相公去刘家问讯,这一段对白,非常精彩,荷香和玉书配合得非常出色,尹老师更不用说了,她的念白能念活剧中人物,假戏做成了真的一样。接下来是最后一场。玉书心急如焚,匆匆来到刘家,这场戏真精彩!玉书进了刘家,即问:“刘师兄,我娘子可曾来过?”刘答:“说你母亲有病,把阿妹接回去了啊!” 玉书说:“昨天是接回去了,今曰可曾来过?”刘说:“没有看见呀!”玉书听了非常心慌地说:“啊!当真没有来过!”刘说:“我几时骗过你呀?”玉书焦急万分地说:“那……我告辞了”。 她的语气始终随着剧情的发展而发展,随着人物的心理变化而变化,非常切合“艺术来自生活”这句话,虽然说传统戏曲是表现古代人的,但是如果没有一点现代生活味,人物就演不活,观众也会觉得乏味。 《盘奏索妻》中尹老师的许多唱词,我细细听听,有些都象顺口溜,听来顺耳易懂。如: “我只望夫妻重相见,朝朝暮暮在一起” “此事与你无关系,你安安心心坐啊这里”谁叫他刚才将我嬉,我此刻故意要把他气一气”尹老师的念白,从不一本正经的,而是吸取了生活中的真实美,再进行艺术加工成自然美,形成了尹派独特的艺术风格。尹老师演的角色,是真正吃透了戏情,如《索妻》中,叫一声“刘师兄”这三个字压低了嗓子,就是说我娘子明明在你家,为何要骗我不在,心有不快之意。接着还有一句叫“刘仁元”,这一声和刚刚一声完全不同了,因为玉书发觉娘子被刘师兄藏在书柜里,使他产生了怀疑,是否是不怀好意,心里非常生气,连师兄也不愿称,按照人物内心的变化的脉络,提高了嗓音,加重了语气,加快了节奏。叫道: “刘仁元!”是责问的口气。尹老师真是把梁玉书这个角色演到了顶峰,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的表演艺术,我是想不完写不尽。我常常深思着,为什么她一上舞台会显得特別英俊神气,充满阳刚之美,为什么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会比别人更加美丽,为什么她的台步是那样的洒脱雄健,为什么她演起戏来,竟会浑身是戏,而且戏路又特別宽,男女老少古今中外扮啥象啥,要文就文,要武就武,真是旷世奇才!尹老师就象是一位特级烹调师,做了一席丰盛好吃的美味佳肴,山珍海鲜,荤素俱全,有松有软,清脆爽口。她的念白,唱腔,扰如新上市的香粳米,水量加得不多又不少,到了火候,揭开锅盖香气扑鼻,尝上一口,勿硬又勿烂,既香又糯,吃了都赞不绝口,回味无穷!祝愿尹派艺术,人才辈出,永远流芳。

Similar Pos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