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越剧,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于我,一切都起始于乡村,起始于乡村戏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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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住上林村,长大是一件特别漫长的事。一年365天,几乎长得不能再长。冬日降临村庄,伙伴们除了靠墙晒日头外,就是拾柴火点燃取暖(俗称烧火坛)。到了傍晚,有时,烤着烤着,远远的远处会有锣钹琴箫的声音传过来。而这时,村里人会三三两两地往有锣钹琴箫声的方向走去。
来的是越剧戏班。
村里人是喜欢越剧的。
“看戏呀!看戏!”
“看戏去!“
“看戏去!”
边走边呼喊,村路上的人就多起来。
这看戏,看的是越剧。每年漫长的冬春两季,白溪乡下的村里人都闲得很。这个时候,戏班来了,这些戏班有两种叫法,“农村剧团”,农闲时节长期周转于各个村庄,戏班的演出范围从没离开过农村。另一种叫法,“路头班”,更早的时候,戏班来之前,村里人会在路边搭好简陋的戏台。所谓的戏台,就是把稻田收获时打稻谷用的巨大的稻桶翻转过来,倒扣地上,两个倒扣的大稻桶并排放着,上面再铺上木板。戏班来了,就在上面演戏。会踩得稻桶上的木板咚咚地响。这个时候的戏班开演,往往连演好几天。最常唱的戏,有《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盘夫索夫》《碧玉簪》《孟丽君》《三看御妹》《红楼梦》。也有人把越剧叫做“绍兴戏”,可能戏班来自绍兴,唱的也是绍兴话的原因吧。
村里人把越剧戏班演员叫“做戏人”。谁家姑娘好看,漂亮,就有人会说,好看得像“做戏人”一样。伙伴们喜欢看演员化妆。看化妆只看往脸上一遍又一遍地揸胭脂,揸口红,描眉。当一个活生生的“做戏人”出现在孩子们的眼前,如此惊讶!好看极了!
大人们与戏班的人讲话时我们能听懂一部分,白溪方言,属台州话,竖起耳朵,还能能听得懂一些戏班里的人说的绍兴话。
但是,演员一到戏台上,一开始唱戏,我们孩子们就全听不懂了。我们只看演员的碎步,念唱做打,往往盼着武戏出来,但越剧基本都没有武戏,就是台上软软地唱,软软地唱。人物在其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不厌其烦地走。有时,我们偶尔回头时会奇怪地发现大人们泪流满面。那是唱到一出戏的最悲的戏段了。
我们熟知的人物是从连环画里看来的,有包公,有关公,刘备,吕布,许诸,这些人物越剧里基本没有。越剧里的人物我们都很陌生。慢慢地,我们知道了梁山伯祝英台,知道了何文秀,知道了白娘子许仙与小青以及法海。同龄的女孩们比我们知道得更多。
有时,我们站旷野上,远远地看着远方的戏台,看着戏台上的演员来来去去,这么远,根本听不到唱腔,当然,即使听到了我们也听不懂。而同龄的女孩们,这时已经能够咿咿呀呀地开始唱越剧了。
我们听到女孩们唱得最多的是“相公”,“官人”,“娘子”的词汇。因为除此之外,我们一概听不懂。
大人们看越剧,根据我们的观察,他们看得太认真,太专注,特别是村庄里的女人们,她们看的时候更加地全神贯注,也更容易落泪。越剧一唱到很的悲的唱腔时,她们就开始双手抹眼泪,有的还哭出了声来。
每当一个戏班演完了连续几天的戏,收拾好行头的戏班班头与演员一样地疲惫不堪。村里人看着他们中的男人担着戏笼,女人们跟在他们后面远去的身影,都是不说话,要是说话,也简单得很,说,这戏班再来时要明年了吧。现在想起,他们的脸上显出的表情是突然的落寞与空茫。当我们来来去去走过曾经倒扣稻桶搭的戏台而如今早已拆掉了戏台移走了稻桶的空地时,都要多看上几眼,仿佛那里还有戏班的遗落之物,还会有越剧唱腔突然软软地唱起。
后来为了能够听越剧而努力去听懂绍兴话。再对照台词。那是许多年后的事了。期间,我离开老家许多年,去一个深山县份泰顺县。泰顺是我的出生地,我离开又回来了。泰顺县也有个越剧团,我认识一个十七岁的在剧团里拉大提琴演奏员。而我始终未曾看过泰顺越剧团的演出。我在林场劳动,晒太阳,听收音机,收音机里却从来没有越剧的唱腔传出。谁都知道,那时唯有八个样板戏,这八个,是京剧与舞剧,唯独没有越剧。
而后,在我当兵的日子里,1979年,戏剧电影《红楼梦》在我所在的部队放映。那时电影很少,能有《红楼梦》电影看,是一次精神大餐。所有的人带小凳子坐在操场上看,没有一人中途离开。而更多的人根本听不懂越剧,但是一个也没离开。之后,有人说,越剧是上上海的剧种。浙江兵听了很生气,说,明明是浙江绍兴的,怎么会成了上海的呢。人家回话说,不是上海越剧团演的吗?我说,即使是上海越剧团演的,但越剧就是浙江绍兴的,而且是绍兴嵊县的。那段日子,部队里的浙江兵,开始抄越剧《红楼梦》曲谱,时不时响起“百两黄金容易得,人间知己最难求。背地闻说知心话,但愿知心到白头。”,时不时响起“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
我是当然不喜欢男兵们唱这些越剧唱词。我更喜欢电影里的唱腔,王文娟,徐玉兰。喜欢《红楼梦》剧照,从《大众电影》上撕下来贴在宿舍的墙上。京剧是男扮女妆,越剧正好相反,是女扮男妆。总觉得男扮女别扭,女扮男却接受得很自然,这也许与从小听越剧有关。女子越剧使人迷醉,真正是吐气如兰,有时从收音机里传来,绕着武器回旋,在冰冷的坚硬的武器上滑过:
“紫鹃:如片片蝴蝶火中化。
贾宝玉:问紫鹃妹妹的瑶琴今何在,
紫鹃:琴弦已断你休提它。
贾宝玉:问紫鹃妹妹的花锄今何在,
紫鹃:花锄虽在谁葬花。
贾宝玉:问紫鹃妹妹的鹦哥今何在,
紫鹃:那鹦哥叫着姑娘学着姑娘生前的话。
贾宝玉:那鹦哥也知情和义,
紫鹃:世上的人儿不如它。”
唱腔,台词,在瓦解着我们的内心。我经常在握着枪的时候听越剧。冰冷的自动,三发紫铜,蛰伏的暴力,传达着强硬的时代元素。但是,当收音机偶尔播出越剧唱腔,人心就会柔软。有次,我在擦枪,把包着油布条的铁通条插入枪膛,我盲目地着枪膛内的通条,此时越剧传过来,又是《红楼梦》!令一个当兵的男人想流泪。有时,在军营的深夜,把收音机的音量旋钮转到最小,深夜广播里会传过来一段越剧唱腔,它在后来出现的邓丽君之前,成为我们最喜欢的以倾听代替倾诉的一种方式。
流行歌曲来了。邓丽君。刘文正。龙飘飘。徐小凤。更多的年轻人改听了流行歌曲。但是,每当传来越剧唱腔,儿时的记忆刹时涌了过来。有次回乡,老家的祠堂里做戏,看戏的年轻人极少,中年人与老人们坐满了祠堂。这是县越剧团的正规演出,有台词,打字幕,演员一板一式都按设计好的套路来演。我想起早年的路头班,没有固定的台词,领班班头也是戏班的导演,开演前招集演员来说戏,把故事讲一遍,然后分配好人物角角色,把各个方面角色的要求说清楚,然后就上场开演,台词由演员随机即兴而唱,主胡伴奏跟着演员的唱腔走,其余的乐器跟着主胡走。我也许更喜欢早年那样自由状态的“农村剧团”,演出中的演员,有时紧张,有时沮丧,有时出错,时不时偷偷地吐一下舌头,或偶尔做一个鬼脸。但一开唱,还是好听的越剧,软软的,柔柔的,徐急轻重都很舒服。
一直知道嵊县,后来则是嵊州,但从不知施家岙。
每个越剧团都会有嵊县人。她的唱腔,她的说话,影响着整个剧团里的人们。而越剧的源头的源头在施家岙。
在施家岙,听村剧团唱《盘夫索夫》:
“官人你好比天上月,为妻可比是月边星。
那月若亮来星也明啊,月若暗来我星也昏。
官人你若有千斤担,为妻分挑五百斤。
我问君你有何疑难的事啊,你快把真情说我听!“
在这一个越剧源头的村庄里,听经典越剧选段。一颗俗心被还原,还原到年少时,还原到乡村的戏曲之夜。而中国最动听戏剧的越剧,被还原在嵊州施家岙。还有许多有关越剧的事我不知道,我仅仅是来到施家岙,仅仅观看了越剧博物馆,仅仅在良臣公祠听到了施家岙戏班的唱腔。唱《梁山伯与祝英台》选段,唱《盘夫索夫》选段。我的被乐清这座杂乱县城磨损掉的感觉重又被还原到乡村深处。虽然只有短短的时间,但是它去让我的记忆平静,印象深刻,还原到乡村质朴的一刻。
马叙,毕业于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创委会主任,温州市作家协会。小说、诗歌、散文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当代》《天涯》等国内刊物。已出版有小说集《别人的生活》、中篇小说集《伪生活书》、诗集《倾斜》等多部。
来源:蓝素radio(ID:lansurad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