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如飞下山来,祝家庄英台。一边走,一边喜,同窗竟会成连理……”
10月23日,铁路文化宫东侧的一间活动室。丝竹声声,雅韵悠扬,佟妮边唱边紧盯着前方社员的身段扮相,起步、抖腕、瞋目……有样学样,力求跟上对方的每一个动作。
这一段戏名为《回十八》,是越剧《梁祝》的选段,讲述的是梁山伯得知祝英台的真实身份后,前去祝家庄寻访途中欢呼雀跃的心情。
这一段戏佟妮早已烂熟于心,唱词间的起伏婉转也尽能领会,所欠缺的只是,舞台表演的台风和抖腕时的某些技巧性——这一段考的是表演者的扇子功,腕部灵活程度直接关系到表演的成功与否。
有个社员刚从岳阳学戏回来,迫不及待地给大伙儿表演起来,佟妮和另几个社员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有样学样。活动室有些小,约摸十来个平米,琴师占了墙角近1/3的空间,再加上一侧围观歇息的社员,活动空间更显逼仄,动作过大的话,时不时便会碰到墙角的凳子。
佟妮已经很满足了。与3年前戏社刚刚成立的时候相比,这样的条件已经优越到近乎奢华。有固定的活动场地,有自己的琴师,甚至,不定时还会有演出的机会……这些,在3年前,都是无法想象的。
缘起
佟妮仍记得3年前的那次QQ好友申请,对方弹过来的好友验证提示是“株洲越剧爱好者”。佟妮对着“越剧”两个字愣了好一阵子神,换成早2年,她会欣喜若狂——那时,她是地道的越剧迷,在长沙上大学的时候,就经常参加一个名为“潇湘越迷知音会”的越剧爱好者团体的活动,甚至两度远赴北京“捧角儿”。后来毕业回了株洲,工作,恋爱,结婚生子,生活按部就班,曾有的痴狂在琐碎生活的磨砺下消耗殆尽,她已经许久未曾听闻这个曾经亲切无比的词眼,更何况,对方还与自己同居一城。
尽管如此,佟妮还是怀着忐忑的心情添加对方为好友。
来人是凌向东,后来成立的爱越戏社社长。凌对越剧的喜好可以远溯到1979年,就在那一年,时期曾被批为“靡靡之音”的越剧电影《红楼梦》恢复上映,还是小姑娘的凌向东一下就被电影中婉丽清悠的唱腔吸引住,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开始只是跟着电影和广播学唱,后来买来大量碟片对嘴型和扮相,再后来就频繁利用出差机会参加各类越剧团体的聚会,佟妮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正是从“潇湘越迷知音会”那里得知的。
两个年龄相差近20岁的女人因为越剧聊到了一起,越聊越投机。“要不,我们干脆成立个团体,把株洲所有喜好越剧的朋友都组织到一起。”
她们想到了向媒体求助。
2007年11月15日,本报以《不想做孤独的越剧粉丝》为题,报道了凌向东寻求越剧爱好者的消息。见报那天,凌正在浙江出差,“电话都打爆了。”
“我在浙江出差,等回来就跟你联系。”这是当天凌向东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她将来电号码一一登记在案,回株洲后再一一打过去,并约定了第一次见面的地点——炎帝广场。
结缘
现被同伴们戏谑为“向指导”的向立新就是见报当日众多给凌向东打去咨询电话的越剧爱好者之一。
10月26日,韶山路新新书店,向立新端坐在柜台背后,七岁的女儿伏在旁边一张小桌上做作业,不时捧着作业本过来,让妈妈检查做对了没有。
向是小儿麻痹症患者,老天虽然剥夺了她自如行走的权利,却赐予了她一副极清极亮的嗓音。
“我晓得,林妹妹盖着这红盖头做什么;遮住你,面如芙蓉眉如柳;遮不住,你心底春色往外透。”
空间逼仄的书店,因这突然爆出的唱词陡然空旷起来,闭上眼睛,仿佛正置身于灯影朦胧的舞台,盖头下的心上人娇羞地低下头去,只等你揭去盖头,送你温柔的一笑,醉了你的一生。
应该说,就是这段唱词改变了向的整个人生。大约30年前,还在读初中的向立新放学回家,听说当天电视台会播放《红楼梦》,大人们都说很好看。那时,普通家庭还罕有电视机,向记得,父母单位只有5楼的会议室有一台9寸的黑白电视机。向不以为意,等到了晚上,整个院子的人都聚到会议室看电视去了,做完作业的她和姐姐待在家里也有些无聊。
“要不,我们也上去看看?”姐姐试探着问道。
向立新同意了。当她趴在姐姐背上来到5楼的会议室时,眼前的景象令她一辈子也难以忘怀。
偌大的会议室已挤得满满的,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前方那台9寸的黑白电视机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一个声音从黑匣子状的电视机里穿越出来,直接送到她耳朵里——越剧名伶徐玉兰扮演的贾宝玉启唇轻唱道:“我晓得,林妹妹盖着这红盖头做什么……”
“这是唱的什么歌啊?怎么会这么好听?”时至今日,向立新仍记得当初这段唱词带给她的震动。
“这是《红楼梦》的倒数第二出,叫《金玉良缘》,前面的我都没有看到,就从这里看起的……”30年后,已近中年的向立新回忆起当初的那一幕,仍历历在目。
这段唱词开启了向立新与越剧一生不解的情缘。从此,家里那台半导体收音机就成了向立新的专属品,逢有空闲时间,一定抱着收音机拧来拧去的调台,逢有播放越剧的频道就停下来,甚至有意识地用笔记下唱词,遇到电视或者电影播出的时候,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去比对修正。
1984年,向立新高中毕业,按政策是由街道办安排工作。由于身体的原因,这一安排工作的时间持续了整整5年。
这5年漫长的待业时间倒成全了向立新“向指导”的美名。那5年里,向立新几乎收听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的所有越剧节目,“都听饱了”,并藉由电台的络结识了大批越剧爱好者,“一天有一二十封笔友来信。”除了书信往来外,这一批越剧爱好者还热衷于录下自己的唱段与大家交流——向立新至今仍藏有全国各地越迷们寄来的卡带,满满一木箱,自己寄出去多少卡带也从来没有统计过——也就是在这样的交流中,向立新蓄积了越剧扎实的基本功,可以在戏社成立后指导戏友某些唱腔的不足,并由此荣膺“向指导”的雅称。
5年的待业期后,向立新在家人、朋友的帮助下做起了小生意,空闲时间越来越少,越剧已由生活中的唯一变为点缀,偶尔相熟的朋友要求,她才会唱上两段来应应景儿,但对越剧的喜好却从未减弱分毫。手头宽裕后,她还会买下大批的越剧碟片来观赏,王君安、何赛飞、吴凤花等新崛起的越剧名伶都是如数家珍。
碰头
凌向东登在报纸上的那个消息似乎于向立新而言更有别样的含义,株洲到底有多少和我一样喜好越剧的朋友呢?
这个答案在凌向东约定见面的那天得到了初证。那年11月下旬的某个周末,向立新来到炎帝广场,当时才4岁的女儿推着妈妈的轮椅在炎帝广场转来转去,广场上那么多人,到底哪个才是凌向东呢?
“人太多了,找不到啊!炎帝广场又那么大。”向立新坐在轮椅上,指挥女儿,“这边走”,“去那边”,遇有三五个聚在一起的人,她都要上前问一句,“请问是唱越剧的吗?”
同样的状况也出现在佟妮的身上。因为只在网上和电话中交流过,她并不知道凌向东到底长什么模样,来到炎帝广场后,也是逢人便问是不是唱越剧的。
“跟地下党接头似的。”佟妮笑道。
问了不知道多少人,又在电话里咨询再三,她们终于与凌向东接上了头。凌先指挥大伙儿在炎帝像后侧的一排长凳上坐下,然后等人陆续到齐。
约莫半小时,老老少少一共来了二十余位,依次自我介绍,介绍完后,每人还要唱一段越剧。
向立新唱的是《孔雀东南飞》里的那段《人去楼空空寂寂》,佟妮则唱的是《金玉良缘》,因为都是越剧爱好者,对唱词里蕴涵的各种情感都了然于胸,大家唱着说着,气氛很快就融洽了起来。
终于找到组织了!这是佟妮和向立新的共同感觉。
而作为组织“头目”的凌向东,显然也有些意外。她本以为,喜好戏曲的大多以老年朋友为主,结果,来的二十多人,纯以中青年为主,自己和向 四十出头,佟妮当年还不到30岁,甚至,还有两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这点在她后来去长沙观看越剧明星版的《五女拜寿》时才找到答案,捧角儿的竟然大多是时尚的青年男女。在她认为,越剧不比其他剧种,因其扮相俊美、曲调清悠,歌颂的也多以男女爱情为主,是以能吸引众多年轻人的喜好,演员也鲜有断层,譬如名伶王君安曝得大名时也不过二十出头。
那次碰头,也成了日后戏社成立的契机,凌向东征询大家的意见后,决定每周组织一次交流活动。因为戏社以中青年为主,平时都要上班,活动的时间定为每周六,爱越戏社的雏形就此形成。
琴师
一开始,爱越戏社的活动场地在茨菇塘派出所附近的某个茶馆,每人两块钱(后来涨到三块)茶水费,可以活动整个下午。那时,戏社还没有自己的琴师,所谓活动,也仅仅只是大伙儿聚一块儿,听听自己带来的碟片,跟着学唱一两段,偶尔,基本功最扎实的“向指导”会就某段唱腔的不尽人意处指导一二。
一来二去,大伙儿的积极性日渐高涨,开始不满足于仅仅跟着碟片学唱,想有自己的琴师跟着配起来。
可哪儿去找能拉越剧的琴师呢?
那段时间,佟妮和大家老逛公园,但凡听到有拉二胡的人,必要跑上前问一句,是否会拉越剧,但结果总不尽人意。
一天下午,佟妮又如往常一样在神龙公园里闲逛,一阵悦耳的二胡声随风飘来,声韵悠长,曲调婉转。
佟妮赶紧上前去和对方搭腔,对方姓杨,是退休的音乐老师,现在一个京剧团拉琴伴奏。
会拉越剧不?佟妮问。
拉是晓得拉,就不晓得配得上人家的唱腔不。杨老师回答。
“你快点过来神龙公园,这里有个老师说晓得拉越剧。”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佟妮赶紧给向立新打了个电话。
等向立新赶到神龙公园,佟妮已和杨老师聊得十分投机。杨老师虽是京剧团拉琴的,但也十分喜欢越剧,平时自己也会照着曲谱拉上一两段,但从未配合过人的唱腔,是以初始还有些忐忑。
既然曲谱是现成的,那就照着拉!佟妮赶紧翻开曲谱,是《孔雀东南飞》里的《惜别离》,等杨老师一起弦,那边厢,向立新已经唱了起来。
“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思弦中寄……”
一曲终了,边上围观的游人掌声四起。可杨老师自己却知道,京剧毕竟跟越剧有很多不同的地方,自己虽是照着曲谱拉的,可越剧的流派名目繁多,即便同一流派,各个名家的唱腔也千差万别,她配的这段儿弦跟想象中的严丝合缝还差得太远太远。
佟妮不肯放过这难得的机会,一个劲儿地夸杨老师琴拉得好,对杨老师表现出的担忧也以“艺术是共通的,磨合一下就会好”来宽慰。好说歹说,总算说服杨老师为戏社拉琴。
一段时期的磨合后,杨老师已能很熟练地配合各人的唱腔,拉出一段又一段或哀怨悱恻、或清新明快的曲调。
尤为重要的是,杨老师还通过自己的人脉网络,为戏社招募了几乎全部的琴师:敲扬琴的朱老师,弹月琴(用以替代琵琶)的,弹阮兼吹笛子的蔡老师,再加上自己的二胡,一个像模像样的琴师团队就这么形成了。
演出
有了自己的琴师团队,爱越戏社的这帮票友不再满足于自娱自乐地学唱,他们想拥有更为宽广的舞台,想登台演出。2008年7月,恰逢株洲市开展“百团大赛”,爱越戏社也想参加。为此,他们特地请了文化园和荷塘区政府的相关领导前来观摩,看是否有资格参赛。
那次演出的结果并不理想,领导留下的评语是“形式新颖,但离上台演出还有一定距离。”
这样的结果多少令爱越戏社的朋友们有些沮丧,总结经验教训后发现,以往他们虽然在唱腔上精益求精,但并不十分看重舞台上的扮相,是以惨遭“淘汰”。
总结了经验教训,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他们买来碟片,逢有空闲时间就学习,一个眼神、一个身段,一举手、一投足,低目、颦眉……一样一样地学习,再在周末排练的时候互相交流,慢慢地,越来越找到感觉。
演出的机会姗姗来迟。
2009年春节前夕,荷塘区政府的相关领导打来电话,元宵节晚上,在一桥桥头会有个民俗文化活动展,爱越戏社将作为荷塘区的代表之一参加。
元宵节那天,爱越戏社的人早早收拾停当,穿上戏服,化上彩妆,带上电源和音响——那时,还未跟琴师磨合好,外出演出只能放伴奏带——向立新仍记得,音响是普通便携式的,声音不是很大,音质也并不太好,“就是外头卖甜酒的那种”。就是这些略寒酸的行头,在元宵节那天的民俗文化活动展上,爱越戏社出尽了风头。
民俗文化活动展是露天开放式的,各代表团队划定一块活动区域,游客就是观众,观众驻足时间长短跟你表演节目的精彩程度成正比关系。
“有点儿打擂台的意思。”向立新回忆道。
结果是,爱越戏社活动区域前围观的人群最多,持续时间也最为长久。
“音响唱得没电了,就喊我们清唱,不晓得有好多人在照相。”在向立新的回忆中,那晚上的观众让他们都有了舞台上巨星的感觉,也再一次为越剧之美能征服如此数量的观众而自豪。
“我们的服装艳丽,唱词也清婉动听,不像有些民间剧种,衣服都是大红大绿的,看上去好老土的。”在向立新和大多数爱越戏社的同仁们看来,这样的理由是越剧之所以受欢迎的唯一解释。
在民俗文化活动展大出风头之后,演出的机会越来越多,“五一”、“十一”、“创卫”、“创文”……但凡政府组织大型的演出活动,总是少不了爱越戏社的身影。
困境
每年十一月,爱越戏社都要组织一次周年庆,新老社员齐聚一堂,唱戏聊天,热闹个够。
眼下,又到了周年庆的当口,可今年的庆典方案还没落实下来。10月23日,星期六,又是爱越戏社固定的排练日,本来说好,当天要商量庆典方案的,可廖硕芳却缺席了。
廖是去年3月底进的戏社,与戏社其他同伴相比,几乎与共和国同龄的廖与越剧的结缘更为超前。前,廖住的解放街附近有个剧院,曾有越剧团来此演出,十来岁的廖经常偷跑进去听戏,也是一见之下就喜欢上了。一度,她甚至还有了从艺的想法,1962年,株洲市第一届艺术学校招生,廖参加了考试,并顺利通过。但没去成,父母不让,在长辈们看来,登台唱戏仍然属于上不了台面的下九流。
虽然没能进入艺术学校深造,但廖在越剧方面的天赋已有所展现,相熟的朋友在一起,总会撺弄她唱上两段,即便在风声鹤唳的时期,没人时也会小声哼上两句,有时候被人家听到,就打个哈哈敷衍过去,“不能让人家知道我唱的是越剧,当时是不允许唱的。”
在辗转得知爱越戏社的联系方式后,廖硕芳第一时间加入进去,很快就成了活跃分子。
去年年底,由于工作繁忙,凌向东卸任了社长一职,改由廖硕芳接任。23日那天,因为临时有事,廖未能应约前来排练。
在廖硕芳看来,周年庆一事无疑是她接任社长一职以来最为严峻的考验。一方面,戏社渐入正轨,影响力也日渐增大,周年庆肯定不能仅仅只满足于戏社同人的自娱自乐,能办一台高规格的专场演出最好了。
另一方面,戏社成员的水平毕竟参差不齐,如若大操大办,没能得到演出机会的社员会不会对日后戏社的活动更为淡漠——事实上,由于戏社成员多以中青年为主,事业、家庭都需要大量时间维系,不少社员在固定的周六排练日都抽不开身来,久之就淡化了对越剧的喜好。一个明显的例子是,今年“十一”,相关部门本来是安排了爱越戏社的专场演出,但不少社员抽不出时间来排练,凑不齐一场专场演出,折中的结果是,爱越戏社和“铁路鼓舞艺术团”合并演出。
“‘鼓舞’热烈奔放,跟越剧的委婉清悠完全是两码事。”参加过那次演出的向立新至今对此仍耿耿于怀。
更大的考验来自于戏社维持正常运转的活动经费。戏社从成立至今,都是社员们自掏腰包应付的,从最初的茶水费,再到后来戏服、道具的添置,乃至正式参加演出时的化妆费用,都是各人自掏腰包办理的。
“演出的时候,化一个彩妆就是50块钱,演出完后大家的兴致都很高,一般都要聚在一起AA吃个饭。一般而言,演出一次每人的平均花销大概是100多块吧!”廖硕芳坦承,社员间彼此的经济状况各有差异,这也可能是社员不断流失的原因所在。
老社员不断流失,新鲜血液却难以补充。13907338558,戏社的名片上印了廖硕芳的电话号码,逢有演出,廖硕芬总会给那些看上去颇为痴迷越剧的朋友散发名片。
“演出的效果都很不错,不少人围着我们问东问西,尤其是有些江浙一带的朋友,因为唱的是他们的家乡戏,更是显得尤为亲切。”可让廖硕芳困惑的是,虽然大伙儿的兴趣浓厚,可她所期待的有新人想加入戏社的电话却很少响起。
不过,这些困惑和不解都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眼下的廖硕芳,最头痛的是,该如何组织一个水平既高、又能调动所有新老社员参与积极性的周年庆。
在缺席23日的排练之前,16日的排练,廖硕芳唱了一段《十八相送》,是《梁祝》的选段,也是平常社员们唱得最多的一段,似乎很能契合她现在的心境。
“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