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的新昌和越剧发源地嵊州毗邻,古代同属剡县。从新昌城出北门,爬上陡高的西岭,蟠龙村就坐落在山脚下。这个村子虽小,可老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永远是,我们这个草窝里曾飞出过一只金凤凰。这只金凤凰就是越剧绍兴文戏女班时期的代表人物、著名“三花一娟”中的王杏花。
王杏花1917年2月出生于新昌县的蟠龙村。就在她出生的那一年春天,对于今天的越剧来说,发生了一件大事情。在嵊县甘霖乡上碧溪村的袁生木家里,聚着一批雄心勃勃的男班艺人,他们刚抹干腿上的泥水,便做起了去上海打拼天下的美梦。不知是高人指点,还是灵机一动,他们总觉得几百里之外的上海是个风起云涌、龙腾虎跃的地方,太具有力了。他们认定,只有去这样的大码头,才能施展自己的才华,才能赚回白花花的袁大头。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以南派艺人钱景松、金荣水、俞伯松为首的一个二十多位艺人组成的赴沪演出团,收拾好那几口简单而又粗劣的行头箱子,挑着装有唐明皇画像的豆腐皮担子,雄心勃勃地离开了上碧溪村。谁也没有想到,走在队伍后面的那个个头矮小的金荣水,居然在以后的岁月里会成为女子越剧的祖师爷,当然那是后话了。
1931年初春,女子越剧创始人的金荣水受刘香贵、刘香贤兄弟之邀,乘竹排来到黄泽镇,执教“越新舞台”。此时的王杏花和金香凤、孙妙风、黄笑笑等姐妹,在“越新舞台”已经学艺几个月了。虽然学业初成,但刘家兄弟总感到在艺术上还欠一些火候,于是“三顾茅庐”,请来在男班兴盛时号称“厢房老虎”的教戏师父金荣水;
拜师仪式在黄泽镇梧桐树下的林成法家里举行,这也是“越新舞台”戏班的所在地。金荣水端坐在堂中,王杏花和同科姐妹邢竹琴双双向金荣水行跪拜三叩之礼。金荣水一板一眼地说:“我没有什么见面礼给你们,只送给你们十六个字,望你们牢记心中,那就是:听从管教,勤学苦练,飞黄腾达,名扬四方。”王杏花和邢竹琴按照班主事先所教,低头答谢:“谢谢师父金玉良言,一定听从师父管教”。
王杏花来“越新舞台”时,姐妹们学戏已经有一些时候了。王杏花暗暗告诫自己,只有更加勤奋学习,下功夫苦练,才能迎头赶上。每当天色微明,王杏花就悄悄一个人来到黄泽江边练嗓。所谓练嗓,无非是“咿哩哇啦”地喊一通而已。但王杏花练得非常认真,她对着江面放喉高唱:“先生门前一枝梅、骂你油头小光棍”等一些在家里早就会的唱段,唱着唱着太阳就升起来了。
“越新舞台”的女孩子大多文化程度很低,理解能力比较差,金荣水急中生智,采用了快出人才的“单片教学法”。所谓“单片”,就是将每个角色的台词抄在纸上,由分到这个角色的艺徒背得滚瓜烂熟后,再进行串练排戏。同时,金荣水又抄录了许多各式各样的“赋子”和“引子”给艺徒们练习,使她们很快掌握了表演“路头戏”的方法。在艺徒们开窍之后,金荣水的教学由浅入深,循序渐进,渐渐地艺徒们有些象模象样了。
在“越新舞台”执教的日子里,金荣水对女子越剧的教学进行了认真地反思。1923年初夏,金荣水在施家岙开办的第一副女科班时,由于当时认识的局限和经济的拮据,艺徒们是没有上武功课的。为了提高艺徒们的综合素质,金荣水向刘家兄弟建议,专门聘请京班出身的王惠云为武功师父,早饭前艺徒们都要练腰腿的基本功。王杏花始终记住师父的话:“多学一点总是不吃亏的”。平日里凡练武功时,她总是特别地卖力气,常常是练得满头大汗,但从不喊一声累,叫一声苦。
师父金荣水看在眼里喜在心中,说日后这个姑娘会“出山”,就是有出息的意思。他亲自给王杏花排练启蒙戏《双珠风》,王杏花在戏中扮演的徐氏,是一个奸诈之妇。师父金荣水谆谆善诱,让王杏花把戏演的夸张一些,先放开再收起就有戏了。王杏花在第二出启蒙戏《庵堂认母》中扮演王志贞,这个角色属于青衣行当,师父金荣水要求她戏要演得稳,演得细,更要有深度。徐氏的粗犷、夸张,志贞的细腻、端庄,极大地拓宽了王杏花的戏路子。尽管王杏花迟入科半年,由于师父金荣水的精心培育,加上王杏花的勤学苦练,艺技进步之快为全班之首,很快成为“越新舞台”的头牌花旦。
艺徒们的显著进步,使得刘家兄弟不禁喜上眉梢。生意人急功近利的本性,促使他们带着这些学艺还不到一年的黄毛丫头,边学边演出于嵊县、绍兴的乡间。在这些走山路、睡破庙近似流浪的演出生涯中,使得才十五岁的王杏花品尝了人间的甜酸苦辣。
传统越剧有许多习俗戏,“讨饭戏”便是其中之一。凡戏中有讨饭情节时,角色便要跪倒在台中,哭哭啼啼地向台下观众乞讨。这时观众席里会掷上一些铜板,但也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用香烟壳包着石块等杂物,砸向“讨饭”的演员。所以在戏班子里演讨饭戏,是一个担惊受怕的苦差事。但“年年难唱年年唱”,因为小姑娘们在艺徒期内没有包银,生活非常清苦。金荣水经常安排“讨饭戏”的目的,是想把讨来的钱分给女徒们作为零用,真是一片苦心。
金荣水为王杏花选择了《琵琶记》作为排演剧目,一是认定王杏花擅长于青衣悲旦,让她扮演赵五娘,不仅能演成功,更主要的是为了磨炼她,促进她在艺术上不断进步。其二《琵琶记》中有赵五娘借银、讨饭、剪发、卖发等情节,属于典型的“讨饭的苦情戏”,容易赚得女性观众的眼泪。
谁知王杏花初演赵五娘,就吃到了“讨饭”之苦。那一天王杏花正演到“讨饭”时,突然飞来一包用香烟壳包着的石块砸在身上,她顿时疼痛难忍,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当她回到后台,师父告劝她,为了让姐妹们多分到几个零用钱,只能让她受苦受罪,王杏花听后这才擦干了眼泪。从此王杏花经常演出《琵琶记》,久而久之成了她的拿手戏。
师父金荣水不止一次地对王杏花说:“演戏要演得真,要用心钻研,认认真真做戏。”王杏花牢记师父的教导,她在与男班艺人岑素娥搭档时,认真学习他塑造角色从生活小节入手的细微表演。在与男旦张荣标同台演出时,学习他能文能武的基本功。久而久之,王杏花形成了自己“细腻、真实”的表演风格,这在她的代表作《叶香盗印》《秦雪梅训子》《琵琶记》《玉蜻蜒》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1931年9月,刘家兄弟一心想在大城市里演出,于是带领“越新舞台”进入了浙东名城宁波,这是王杏花第一次到大城市,走到大街上竟然迷了路。宁波的观众对越剧并不陌生,女班名伶施银花、筱丹桂都在宁波演出过,观众人脉深厚。王杏花与姐妹们集体亮相甬江,以她细腻动情迷人的表演,清脆悦耳动听醉人的唱腔,深受观众喜爱,当地报纸誉她为“越剧皇后”。
当“越新舞台”转场绍兴时,一条快船从余姚逆水而上,船上坐着一位穿着时髦的太太,另有数位佣人跟随。船到了绍兴停埠后,她们住在离觉民舞台不远的旅馆,在登记“来绍何事”时,居然填着“看戏”两字。原来这位太太在宁波被王杏花的表演所迷倒,一天不看王杏花的戏就失魂落魄,寝食不安。为此,她雇了一条快船追赶“越新舞台”,一直赶到绍兴,见到王杏花后不禁热泪涟涟,此事轰动了整个绍兴,人们纷纷街谈巷议。
1933年,王杏花二进上海滩,在永乐茶楼挂头牌演出。这时在盛名的“大世界”、“小世界”,都是男班老大哥在演出,只有王杏花为首的一副女班。她的搭档为号称“时髦牌”的著名小生李艳芳,首演《盘夫》一炮打响,被戏迷们誉为“少年夫妻”,扬名浦江两岸。
在上海演出期间,王杏花先后与著名小生邢月芳、王水花、马樟花合作,演出了《梁祝、《龙凤锁》、《四香缘》、《碧玉簪》、《玉簪恨》等戏,后又与女班第一位小生屠杏花和著名小生徐玉兰合作,同台演出了《梅龙镇》和《朱买臣》。在与众多著名小生珠联壁合的演出中,尤其是屠杏花自然流畅的表演风格,使王杏花受益匪浅。
1936年春天,王杏花被“四季春戏班”聘为客师,在萧山的火神庙演出《叶香盗印》《盘夫》《碧玉簪》《秦雪梅训子》等戏, 戏班年仅十四岁的袁雪芬引起了她的关注,觉得这个姑娘的戏路子与自己很接近,戏路子也正,是一颗值得栽培的好苗子。
袁雪芬是一个有心人。每当王杏花在台上演戏时,袁雪芬就站在側幕边,细心观摩王杏花的表演,学习她的唱腔。俗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四季春”戏班到杭州演出时,王杏花和袁雪芬合作演出了《火烧百花台》,杭州观众誉称袁雪芬为“小王杏花”,从此两人结下了友情,并一直延续到以后漫长的岁月,袁雪芬也创造性地形成了自己的艺术流派—袁派。
1936年秋天,王杏花随“四季春戏班”到上海演出,在沪演出期间,王杏花与袁雪芬、钱秒花一起灌制了女子越剧的第一张唱片。王杏花唱的是“游庵哭图”, 袁雪芬、钱秒花唱的是《方玉娘哭塔》,这两张唱片是女子越剧的第一张唱片。
值得一提的是,王杏花这位“科班女秀才”,还是当时上海越剧界演出新戏的名伶。朱炎先生改编了巴金名著《家》,请王杏花扮演梅小姐,竺素娥扮演觉慧,邢湘麟扮演觉新,筱湘麟扮演高老太爷。《家》的演出轰动一时,媒体说王杏花想和话剧、电影一决雌雄,是与施银花、赵瑞花、姚水娟、筱丹桂齐名的旦角名伶,绍兴文戏女班的“五朵金花”。
王杏花在新中国成立后的1952年,参加了上海振奋越剧团,担任业务团长,1960年调上海越剧院学馆任教。1971年王杏花退休后,有时会回到新昌老家蟠龙村,在乡下住上一段日子。又被新昌县越剧团聘任为顾问,为家乡的越剧团排演了《贩马记》等戏,为培养越剧新人尽力。当地的文化部门向她征集有关女子越剧的史料时,她总是多说别人的功劳,很少谈及自己。
当年师父金荣水曾经不止一次地对王杏花说过:“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我们虽然是唱戏的,但我们不是讨饭的,一定要注重自己的人格”。师父的肺腑之言王杏花一直把它作为自己的座右铭,牢记在心头一辈子,直到1999年10月在上海与世长辞,享年八十二岁。
2001年5月,为拍摄纪录片《百年越剧》,我在越剧博物馆资深越剧史研究者丁一老师、浙江越剧团著名演员陈明水的陪同下,到新昌蟠龙村拍摄外景。在王杏花故居的二楼,在一只旧木箱里,发现了许多越剧早期的剧目手抄本,丁一老师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整理打包,把它送到越剧博物馆珍藏,此情此景,仿佛就在昨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