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威涛用江南好人给了戏曲界一记闷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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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梁祝》之后,已经6年没排新戏的茅威涛,最近与导演郭小男一起联手推出了全新的新概念越剧《江南好人》,在戏曲界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很难想象,从来抒情温婉的江南女子越剧,会与德国布莱希特富于思辨的“间离戏剧”相结合;很难想象,一向玩转水袖扇子舞的越剧,可以融进饶舌rap、架子鼓、爵士舞甚至有了百老汇音乐剧的风骨;更难想象的是,在舞台上演了30多年翩翩佳公子的中国第一越剧女小生茅威涛,可以一会儿戴着帅气礼帽以绅士身份大跳手杖舞,一会儿颠覆自我首度饰演唱着评弹小调的江南歌姬。

“最近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们《江南好人》票房大卖,买票的队伍排得特别长,把我给乐坏了!当然,我知道这只是个梦。但醒来我就想,估计现在的所有剧场演出,都很难卖票再卖到30多年前——像上世纪80年代初,‘小百花’最早出道时那样大排长龙的地步了。”茅威涛感慨地说。不得不承认,走过百年历史的越剧,已经过了当年那个万人空巷争看的黄金年代,可是作为当代越剧人,如何把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再度“拐”进剧场,却是茅威涛和她的“小百花”团队一直在努力的课题。于是“离经叛道”的她,在51岁这样知天命的年纪,再次对越剧下了狠手。

相信这会是越剧史上一次石破天惊的变革,因为这次嫁接直接引发了文艺界的地动山摇——在看完演出之后,像濮存昕、于丹、张抗抗、王安忆这样的文艺界人士兴奋不已,濮存昕将其比喻成“越剧版的《少年Pi》”;而于丹则赞叹一人分饰两角的茅威涛犹如越剧版的《黑天鹅》。但戏曲界的前辈们却是三缄其口,80岁的吕派创始人吕瑞英在面对记者的追问时,连连摆手说:“一时不好说,我要好好想想理理顺再讲。”对于大家不同的看法,茅威涛在接受时报记者专访时笑称:“我们的步子,确实狠了一点。就好像我在剧中唱词那样‘雷霆万钧当头棍’,我们这次是给了传统越剧一记闷棍。”不过在争议中,《江南好人》的上座率,却是一个实打实的成绩表——上个周末,在东方艺术中心上演的两场《江南好人》一票难求;而在两个月前的北京国家大剧院首演,《江南好人》同样一票难求。对于即将于3月28日—30日在大本营杭州上演的《江南好人》,茅威涛也有很多期许,“杭州观众,应该是最懂我的观众”。

自嘲自己


就是被上海观众骂出来的

3月21日、22日,作为第六届“东方名家名剧月”开幕大戏,浙江小百花的《江南好人》在东方艺术中心上演。还没出地铁二号线的口,黄牛们就很职业地向路过的行人收购门票。不得不说,黄牛就是演出卖不卖座的的风向标,若是收票的明显多于卖票的,那么很显然,这场演出必然是抢手的。上海是《江南好人》继北京、宁波之后巡演的第三站,可是这一站,却是极为关键的一站。除了前来捧场的戏迷,阿姐汪明荃专门从香港飞来捧场,茅威涛的老师尹小芳、陈辉玲的老师吕瑞英、昆曲表演艺术家岳美缇、作曲家何占豪、老艺术家焦晃、作家王安忆全都来了。

“北京毕竟不是越剧的地盘,可以说北京的越剧观众,基本都是被小百花带起来的,因此对于我们,他们有着更多的包容性。上海则不同,他们更懂越剧,是出了名的挑剔。我茅威涛当年就是被上海观众骂出来的!”茅威涛说。在这里,她曾经被骂“欺师灭祖”;在这里,她曾经自嘲“需要穿着防弹衣才敢来上海演出”。于是当女儿听说她要去上海演出时,用神色凝重的表情安慰她说:“妈妈你到上海演出,千万不要紧张。”当茅毛反问当天有语文考试的女儿“那你考试会紧张吗”时,小女儿童真地回答:“我还是会紧张哎。”顿时茅毛就乐了,“妈妈其实这不叫紧张,而叫严谨。”

进组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上舞台艳光四射

演出是晚上7:15,下午4:00,茅威涛就早早进组化妆,她的化妆师毛戈平也很早就开始准备。接受上海观众的审阅,让整个小百花都“如临大敌”。“茅毛今天脸色铁青,六亲不认的样子,谁都不敢作声。但我知道,她越是这样,演的越是会好。”《江南好人》的项目运作人陈国欣在听说茅毛下午的反应时,自信地预言说。果然被他言中,那一场,茅毛演的是酣畅淋漓,一气呵成。谢幕时,茅威涛那一个帅气的抖西装动作,把台下女观众迷得是哇哇乱叫。“我们剧组一个女演员的妈妈,在看完我的演出后,居然把我谢幕的照片当成手机背景,结果她爸爸不乐意了,说你这么大年纪了居然开始犯花痴了。”当晚演出结束后,饿得不行的茅毛一边喝着稀饭,一边兴奋地表示:“别看我下午的时候板着脸谁都不理,那是我想要冷静下来。上海的这一场,是我表现最满意的一场,一切都顺了。”

在茅威涛眼中,演戏是她的毕生追求。“我曾看一位英国评论家说,梵高用全部精力追求了一件世界上最简单、最普通的东西,就是太阳。我不敢自比大师,却也是这样一个戏疯子。”喜欢电影的她最近看了斯皮尔伯格执导的《林肯》,“我特别喜欢丹尼尔的表演,导演斯皮尔伯格说,我跟丹尼尔同桌吃饭,一个恍惚间,感觉他就是林肯。一个演员只有到达了这样的程度,才是的演员。对于我而言也是,我要用我的演技,演绎出另一种生命。”作为第一越剧女小生,茅威涛不断从各种影视和艺术作品中吸取养料,“我曾经很喜欢柳云龙,觉得他很有才华;还有吴彦祖,他在《门徒》里的演技实在是太棒了;当然还有布拉德·皮特,他的《燃情岁月》简直就是经典,只是自从他和安吉丽娜·朱莉在一起后,锋芒好像就被压制住了,所以我现在对于老公郭小男的态度就是放养他。”51岁的茅威涛放松地开始开玩笑。

为扮“女人”学习杨二车娜姆


戴大花穿百褶裙

演男人是茅威涛的强项,但是扮女人,却是她30多年舞台生涯中从没尝试过的。“由生改旦,整个表演程式都需要重新准备,感觉就像是一个武当派的,练了半辈子了,突然要自废武功,改练少林了。”在这个“中年变法”的旦角速成过程中,她试遍了各种方式:“刚开始我真转不过来,于是每天排练的第一件事,就是形体马老师给我一条百褶裙,头戴一朵大红花,整得就跟杨二车娜姆一样,努力转换为女人模式。”可是由于思维定势,这个转变相当困难,原定3个月的排练时间,被硬生生地拖到了6个月,最终的突破点,在于她自己的顿悟:“我把自己当男旦行不行?把自己当成梅兰芳,当成张国荣,当成余少群,我来演一个女的,把自己‘翻译’过来。”

于是,当一贯以小生形象示人的茅威涛身穿绿罗裙,手持水烟,踩着绣花鞋,娇娇娆娆拨开珠帘,温温婉婉浅吟低唱,观众席上传来一片轰然惊叹。全国作协张抗抗在看完她的女装扮相之后,无比惊艳地表示:“曾被我们熟悉的风流才子茅威涛,在《江南好人》中骤然变得陌生。她一人分饰男女两位主角,于不同的时空,将自己为两半:这边厢,还原旗袍长裙的女儿之身沈黛;那边厢,另塑西服革履的沈黛表兄隋达。全剧茅威涛共用了6套女装4套男装,反复易装达14次之多,演员的高强度体力消耗与后台高效的精准配合,令人叹服。”北京人艺副院长濮存昕在看完此戏后评价说:“不得了,我看到了越剧的《少年Pi》。当时李安导演的《少年Pi》,所有人认为这个小说根本没办法拍电影,但是他做成了。”麦家更是惊叹:“对男人的了解或许比男人还透彻的女小生终于演女人了,茅毛既媚又俊,既柔又刚。”

这个炸弹太厉害了


把观众和前辈都打闷了

有意思的是,在文化圈一片欣喜若狂的背后,戏曲界却是一片沉默是金,老艺术家们都三缄其口。上海演出当晚,陈辉玲的老师吕瑞英正好坐在记者后面,只见她在整场演出中一直看得极为认真,可是当记者追问她能不能谈一谈观戏的感想时,老太太却连连摆手说:“我不接受采访。这个一时不好说,不是一句话能够说清楚的。”至于茅威涛的恩师尹小芳,当晚也没有明确表态。只是在看完戏之后笑眯眯地跟同伴说了句:“很大气。侬个得哪能?(你觉得怎么样?)”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她说了句:“我替茅毛谢谢你。”而现场观众同样是被挨了一记闷棍的状态,在接近3个小时的戏里,前半场是看越剧时少有的寂静,观众都和老艺术家一样,正襟危坐,甚至没喘一口粗气。直到演出后半程,当茅威涛唱出了熟悉的尹派唱腔,观众终于开始哗哗哗地鼓掌,再到谢幕时,大家开始吹口哨。

面对观众这样奇怪反应,茅毛倒是表现得很淡定:“他们是不知道该怎么鼓掌,因为有陌生感。我知道虽然现在观众的接受度和包容性越来越高,但我们这个炸弹,还是太猛了,一下子把大家全打闷了。”但茅威涛心中是有底的,在创排之初,茅威涛就把自己《江南好人》的剧本和拍的MV寄给了尹小芳,老师没多说什么,只讲了一句:“阿拉尹派的人都是会演女人的!”原来,当年尹派创始人尹桂芳老师也演过女人。至于吕瑞英,其实爱徒陈辉玲这次女扮男装的男声唱腔就是她亲自帮忙设计的。虽然没接受记者的采访,不过陪同她一起来的女伴“阳光小羽毛”却在微博上偷偷透露:“老师既是来看戏也是来‘收获’的。老人家整场正襟危坐,虽几次坚拒采访,回家路上却载满了她对戏、对小百花、对越剧的理解、支持、期望与客观、平和,并嘱咐整理成文给茅威涛。”她透露,吕老师当时说了这样一句话:“总要有人去走这一步,大家可以帮助他们走得更好!”

传统不好吗

为什么要如此大胆革新越剧

当然,在改革创新的路上,有支持必然会有争议,首当其冲的就是来自部分老戏迷的质问:“传统越剧不好吗?为什么还要想着变革!”对此,茅威涛的态度是一如既往的坚定:“如果再继续复制传统美,没有意义!越剧很年轻,就像一个孩子。她应该可以更壮一点,这样成长才能健康。我们喝过昆曲的奶,喝过鲁迅的奶,这次,我们想试着喝点布莱希特的奶。”了解茅威涛的人,都知道她从来不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当年在排《西厢记》时,就大胆地将传统的“一桌二椅”颠覆性地换成了360度的大转盘,这在当时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越剧改革向来都不是一帆风顺。上个世纪50年代,袁雪芬老师曾经因为革新越剧而收到过装有的恐吓信。而我在90年代革新越剧时,也受到过多重阻力。”茅威涛回忆,当时领导找她谈话,观众甚至就在台下直接叫她“不要来唱了”等言语攻击,这些都成了家常便饭。1996年她创排改编自荆轲刺秦的《寒情》,柔美的越剧来演金戈铁马,大家说她这样改革越剧是不仁不义,背弃过去的传统。正当批评还没平息,她又大胆地剃光了自己一头秀发,排了非常具有争议的《孔乙己》。如今,51岁的她依然在革新的道路上大刀阔斧地前行。“排《江南好人》的真正意义,不在于这是小百花的又一次革新,也不在于我第一次演了女人,而是我们开始关注当下越剧生存和剧场生存的攸关时刻。”茅威涛说,首先我们就要将观众的审美习惯打破,中国的文学、美术、音乐,远远地走在了戏曲前面。“戏曲为什么要脸谱化,为什么要分为三六九等?莫言在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时也受到过质疑,说他也只是在讲故事而已。可是了不起的是他讲的是他老家山东高密的故事,《檀香刑》里的这个人物我很喜欢,因为是我所从来没看见过的。”

70年前的布莱希特


在今日中国有何意义

而在《江南好人》中出现的人物,也确实跟传统戏曲中的脸谱化的人物很不一样。剧本改编自布莱希特在1943年以中国为背景写的《四川好人》,在被郭小男将地点移植到江南后,茅威涛变成了江南歌伎沈黛。三位神仙下凡寻找好人屡遭拒绝,唯有沈黛收留他们。为表示感谢,神仙送她小绸缎店,并勉励其继续行善。不料刁民恶商等轮番上门,兼之遭爱人欺骗,沈黛不得不数度易装,以表兄隋达身份出现。在被揭穿之后,沈黛感慨为什么好人难做,反而恶人受到尊敬?而沈黛与杨森的爱情,也在杨森的贪婪残忍中破灭。郭小男说:“和传统越剧讲究的要言情、感人、流眼泪的模式相比,布莱希特的戏剧希望带给观众更多的思考。”也就是说,《江南好人》将颠覆传统越剧才子佳人的模式,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人性本是复杂的。

有媒体曾评价,在西方,也许布莱希特都已经过时,但你们为何还要把布莱希特请到中国来?不是要布莱希特到中国吃西餐,而是要让布莱希特入乡随俗唱越剧。一个70年前的故事,对于现今中国究竟有何意义?茅威涛笑言,意义大的很!“70年前德国在工业时期遭遇的信任危机,可能就在70年后的中国上演。为什么现在中国会有三鹿毒奶粉?为什么那些拐卖小孩的人贩子那么猖狂?为什么小悦悦被碾压了三次都没有人站出来打个电话救她?这太可怕了!”在她看来,戏曲创作分为人和物、人和自然以及人和自身心灵的三种阶段。“中国古代的民间信仰就和戏曲有着同构关系,在那个时代,很多民众是读不了书的,但像岳母刺字这样的故事为什么会深入人心?剧场是带有宗教色彩的地方,我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人开始沉淀下来,也不指望作品有多少好评,只希望能把自己对艺术的理想做出来。”(记者 张玫)

(摘自 《青年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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